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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水下文資研究看大航海時代各國的角色
研究水下文資不僅是揹著氣瓶跳下海去尋找遺物,更重要的是根據時間軸將這些沉船的國籍、船型、航路、目的地與所載的貨物排列出來,就能拼湊出一幅大航海時代各個國家地區扮演不同角色的圖像,往往顛覆了我們原來對這段歷史的刻板認知。 台灣在十七世紀曾經同時經歷荷蘭與西班牙時代,我們常將這兩個國家相提並論,以為是同樣的性質,從大航海時代總體來說,他們都是新興的海商國家,但從台灣與東亞貿易的角度,西班牙與荷蘭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角色。簡而言之,西班牙是「買主」,而荷蘭是「賣主」。 這當然是一種概念式的區分,荷蘭也兼具有買主的身份,譬如買瓷器回到歐洲高價轉賣,但那還是貿易。西班牙當然也有局部的賣方身份,但相較於從美洲攜帶大量白銀前來亞洲採購絲綢運回國內,買主的色彩還是比較濃厚。西班牙人真正輸出的商品是天主教,這令他們在日本遭遇大麻煩而被荷蘭人獨占了機會。 我為什麼要來談這個話題?因為買方與賣方角色與行為模式是完全不同的,正常狀況下賣方是有求於買方的(除非是壟斷或稀有造成賣方市場,但當時這種現象並不明顯),而且獲利愈高,姿態就愈低。不從這一視角而把荷西當成一樣,很多歷史就會看不懂,甚至誤解。 譬如荷蘭人為何對日本如此卑躬屈膝?甚至可以把自己的高幹綁赴日本當人質(指濱田彌兵衛事件中的大員長官努易茲)?因為日本是買家,對於中國絲綢與台灣鹿皮非常愛好,而且發掘石見銀山讓日本成為口袋夠深的買主,偏偏日本常鎖國海禁,無法直接貿易,這就給荷蘭人創造了機會,將這些商品高價賣給日本,而這個先決條件是壟斷,只要有競爭價格就會直直落,便宜了日本人。所以荷蘭人一定要阻止西班牙或葡萄牙船隻到日本,為此先佔有澎湖築風櫃城堡為基地,後因明朝壓力轉往台灣大員設立熱蘭遮城,這些都是為了服務日本的市場而存在,並非荷蘭人想殖民台灣。 不僅如此,荷蘭人還在日本幕府面前極度醜化西班牙人,誇張西班牙人傳教的陰謀,並允諾自己不傳教只作生意,偏偏西班牙人在這件事情上十分想不開,就讓荷蘭有可趁之機,驅逐了西葡等天主教國家,獨享日本對外貿易管道達兩百多年。 有人可能會問,「小日本」有那麼重要嗎?值得荷蘭人如此百依百順甚至甘願稱臣?為什麼荷蘭人對「天朝」的中國就完全不是這個態度?這件事我們不能只從版圖或人口數來看(其實日本人口也不少),而要從商業的角度。中國再大,但不是買主,這個「大」對海商國家就沒有意義,甚至還是只出不進的賣主,是競爭對手。可想而知,如果荷蘭人把中國當供應商而不是客戶,需要給他好臉色嗎?其實荷蘭人原來一直想打開中國的貿易但始終不成功,所以在荷蘭人眼中,中國遠不如日本重要。 中國不是市場是有歷史淵源的。中國是個自給自足的封閉經濟體,對外沒有需求,完全缺乏開放貿易的動機。我們由馬嘎爾尼攜帶許多歐洲的科技產品禮物覲見乾隆皇帝,希望開放自由貿易。乾隆對於英國人那些奇技淫巧不屑一顧,說:「我中華帝國物產豐饒,什麼都有,不需要貿易。」中國既然不是市場,對於海商國家就是芝麻綠豆,不值一顧了。 根據以上的論述,我們把大航海時代在東亞活動的幾個國家與地區做一個通盤的比較如下:首先是西班牙,幸運的西班牙人在中美洲墨西哥發掘了全世界最大的銀礦,白花花的銀子似乎永遠也挖不完(當然最終還是挖完了),有了錢就跨越太平洋到東亞採購奢侈品,主要是中國的絲綢,而台灣雞籠就是他與華商的交易地點,因為台灣不是明帝國版圖,成了三不管地帶,這也是西班牙人為什麼會占領雞籠的原因,而不是像歷史課本寫的什麼對台灣有領土野心。 我們應該注意,西班牙人是銀子多多的大爺,是來花錢的,不屑於靠賣東西賺蠅頭小利,他也沒什麼產品可賣,所以我稱他為「買主」,這與荷蘭人是很大的不同。 由於西班牙白銀船是順黑潮往北到日本北部右轉繞回美國西岸,所以他的大帆船通常會經過台灣東岸,沉船的位置也就多集中在那兒,只是太平洋太深打撈不易而已。由於經過東岸,為了取得整補與避風點,西班牙人佔領雞籠(San Salvador)、三貂角(Santiago)、蘇澳(San Lorenzo)也就十分可以理解。 其次來談荷蘭人。荷蘭在東亞最主要的市場是日本,主要的產品是中國的絲綢、台灣的鹿皮與南洋的香料,這些都不是荷蘭產的,意思是原產地應該可以用更低的價格直接賣給日本人,這樣荷蘭人的空間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要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有時用海盜搶劫甚至不惜發動戰爭。 我認為荷蘭的頭號敵人還不是西班牙人,因為西班牙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賣給日本,荷蘭人最大的敵人其實是鄭芝龍,因為鄭氏集團有絲綢貨源可以直接賣給日本,又有強大的力量在海上收保護費,連大員都暗中付錢買保護令旗以免被搶。荷鄭的矛盾是料羅灣海戰發生的主因,後來更影響國姓爺「收復」台灣。 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絕大部份都是由巴達維亞出發,中途在台灣裝上絲綢、鹿皮與沙糖等貨物運往日本,換取大量的白銀,回程再經過台灣裝卸需要的貨物回巴達維亞。由於大員水淺,荷蘭人都是讓船停泊在澎湖,用小型平底船駁運回大員,這就是澎湖海底會有許多荷蘭沉船的原因,而由沉船的貨物我們就可研判她的航線,譬如看到裝滿的銀箱,就知道是剛從從日本回來的船。 再來談到日本。日本在某方面有點像西班牙,譬如挖掘到石見銀山,所以他是有很強購買力的買主,對於中國的絲綢與台灣的鹿皮特別感到興趣。但是日本的對外貿易因為種種原因卻始終有障礙。日本曾經開放「朱印船」的方式,但數量不多,時間也很短,其他時間都是由蘭人(荷蘭人)與唐人(華人)壟斷,形成特殊的貿易型態,所以我們在水下文資中幾乎沒有看到這個時期的日本貿易船。 接下來談華商,這當中以鄭氏家族的閩南海商集團最具代表性,前面已經提過,但從明朝與清初海禁的角度,這些都是不合法的,甚至視為倭寇,所以很難健康的發展,如果再捲入大陸戰爭的洪流(譬如鄭成功),就會曇花一現。 更重要的是海商集團後面的整個大陸體系,譬如供應絲綢的蘇浙地區與供應瓷器的景德鎮。華人很善於生產,卻不像西方人有市場供需與成本定價的觀念,往往因大量生產而大幅降價,絲綢價格的一路崩盤就是典型的例子。這個特點到今天的華人企業家還是一樣沒有改變。還好絲綢或瓷器是二級產業而非一級產業,比較不會因為過度開採而枯竭,怕的是技術秘密外流,這是的確發生的事情。 華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白銀的偏好,而且只進不出,結果到了明朝末年全世界四分之三的白銀都在中國,當然這會引起通貨的問題,但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只進不出是因為中國沒有向外採購的需要,所以在大航海時代中國的角色不如日本。 接下來談英國人與美國人。17世紀前後在東方英國是被荷蘭壓著打的,這個情況到了18世紀之後逐漸轉變,一個因素是茶葉,英國成為歐洲最大的茶葉消費國,大批的茶葉船前來中國搶貨源,並且開發出快速的飛剪船以搶先在倫敦上市。茶葉船的目的地是廣州黃埔古港,東沙島是必經之路,這就是為什麼東沙島會有大量的英國飛剪船沉船的原因。之後因為茶葉徵稅事件而獨立的美國也加入這個行列,所以東沙島也有許多美國沉船。 茶葉的高昂售價讓歐洲原來已經白銀淨流出的現象雪上加霜,這個問題直到英國人發現一種東西可以逆轉這個現象,那就是鴉片。當時很多英美的茶葉飛剪船同時都是鴉片船,因為可以讓來回雙程都有貨可載。 最後談到台灣。台灣在大航海時代也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南部大員的熱蘭遮城完全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因為日本市場的需要而設立的商館,北部雞籠的聖薩爾瓦多城更是西班牙人馬尼拉-阿卡孛果大帆船貿易航線的中繼站與交易點,這才是兩城之所以存在的原因而不是像歷史課本那種政治化的解讀。 想像一下台灣東岸許多乘著黑潮的白銀船川流不息的通過,這是何等壯麗的場景?我們研究水下文資如果腦海中有這樣的景象,做起來就會有意思的多,高度與廣度也會提升不少,甚至從觀光旅遊主題的角度,所創造的產品也會有價值的多。 談到台灣還必須提到原住民也就是巴賽族的角色,有人可能對這個族名很陌生,若是說凱達格蘭族大家就比較熟悉了。巴賽人是台灣原住民各族當中航海技能最高,商業敏感度最強的一族。他們扮演島內貿易分銷商的角色,華人帶來的粗布或是鐵鍋透過他們駕著「海蟒甲」到東海岸與其他原住民族交易,換回黃金、鹿皮或稻米等產品,這樣的交易系統與八里的十三行遺址也有關係。善於航海的巴賽人還搶劫路過的西方商船,由於他們個子高皮膚白,被西方人稱為「海上的白色惡魔」。 巴賽人進行如此偉大的航海活動,一定有不少沉船,可惜巴賽族沒有文字無法留下航海紀錄,我們至今也沒有找到任何「海蟒甲」的出土文物,但研究台灣水下文化資產,怎能只從荷西甚至漢人開始而忽略了巴賽族的航海?若依時間軸甚至應該做為第一章才對。 從台灣水下文化資產研究看大航海時代各國的角色,我不禁想說:「從農業帝國的角度,台灣是邊陲,但從大航海時代的角度,台灣是前緣。」期待台灣對水下文化資產研究的投入是前緣而非邊陲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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