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19:我與上海世博中國館

各位好,我是姚開陽,歡迎加入「甲必丹如是說」的節目,這一集的主題是「我與上海世博中國館」。

對於新興國家,主辦奧運會與世博會是晉身世界主流國家的終南捷徑,日本在1960年主辦東京奧運與1970年主辦大阪萬國博覽會,讓日本在戰後翻身,成為經濟大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21世紀蓄勢待發的中國也不免遵循這一條路,繼2008年主辦北京奧運之後,又在2010年主辦上海世博會。

與奧林匹克運動會充滿政治性格不同,世博會更著重在科技與商業實力的展現,並且有擘劃未來美好生活的理想性,所以對人類文明發展更加重要。中國從清代就已經參加世博會,以中華民國名義的最後一次是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之後由於國際現實因素就不再有機會參加。

中華人民共和國則是從80年代開始陸續參加不同種類的世博會,而上海世博是中國第一次主辦大型世博會,因此這一次的中國館與過去都不同,是地主國館的地位,更是中國第一次以新興發展大國的姿態站上國際舞台發聲,自然就成為萬方矚目的重中之重。

對於上海世博會,我們原來只是想尋求一些劇院或展示單項工程的機會,但是當中國國家館的國際標公告之後發現並沒有單項工程的標,所以只好去投總體規劃,其實當時我們並沒有這個野心,心裡想的只是藉此認識得標廠商,到時分一點劇院工程來做。

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總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而原來中國館訂定的主題是「自強不息、和而不同、厚德載物、師法自然」,這些來自「易經」等古籍的文字光是解釋就很難讓人懂,更何況還要轉化成展覽的型式。

我們的競標方案選擇以清明上河圖為元素。清明上河圖在歷來世博會的中國館都有出現,但只是把它當成一幅國寶來展示。這一回不同,清明上河圖能夠契合主題,扮演敘述「城市發展中的中華智慧」的角色,就有了積極的意義。因為清明上河圖的背景北宋的汴梁在中古時代就能夠乘載130萬的人口還運行順暢,相較之下當時的倫敦或巴黎還不到10萬人,他們是如何辦到的,這當中就有許多老祖宗的智慧,或許能夠對未來的城市發展產生啟發的作用。

清明上河圖是一條水路,於是我們就用一條水系從上方貫穿到底,利用中國館倒金字塔廣大的屋頂收集雨水到大廳中間的一個玻璃櫃,櫃中有七層土壤堆疊,代表汴梁歷經黃河七次大氾濫毀而再造的遺跡,這是「自強不息」的具體呈現。而且汴梁在宋代起就有猶太人等多種族聚居到今天,這又代表主題中的「和而不同」。

在土的最上層種植水稻,並且利用屋頂引進的雨水灌溉。水稻是中華文明的重要象徵,也呼應「厚德載物」的主題。這些水稻每天的生長透過網路傳到全世界。水稻收成之後用玻璃瓶封裝,成為貴重的贈品或商品。

接下來水系成為類似主題樂園漂流河的體驗,載具是各種形式的飯碗,因為中國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飽飯,而且飯碗還能接續前面稻米的印象。參觀者搭乘飯碗從清明上河圖的造景一路漂經上海黃浦江,穿越歷史時空,中間會經過城市的工業汙染,甚至歷經溫室效應海水上升,讓整個上海市沉沒在海底,然後人類發現錯誤,回到岔路重新選擇,抵達美好的未來城市。

(圖說:飯碗載具漂流河是世博中國館第一次出現主題樂園黑暗騎乘型式的項目。上海沉沒了的設計震驚了評委會,其中有些評審因此成為支持我們方案的鐵粉。)

最後水系如瀑布傾瀉而下到中國館基座的水池中,而水在中國文化與風水當中又代表智慧與財富,如此「師法自然」,是很圓滿的循環。

當時全球有65個團隊來競標,每一個團隊下面又有好幾家公司,大概全世界最厲害的都沒有缺席,我們的方案竟然獲得第一名,原因是完全顛覆了中國政府的想像。原來過去中國參加世博會都是吹噓自己的建設、物產、科技成就,但這是沒有說服力的,因為在世博會只有第三世界國家才會強調這些,比中國先進的國家都只會講環保永續的責任與對人類文明的貢獻等等。中國要利用世博會站上國際舞台,成為受人尊敬的大國,用甚麼角度講話至關重要。

我告訴世博局的領導,射箭弓要先往後拉,拉的愈後射的愈遠,跳高要先蹲下,蹲的愈低跳的愈高。這就是後來我與世博局共同演繹出來中國館新的主題「三億農民工進城」的背景。

從原來想要放衛星講登陸月球到三億農民工進城,這是多麼大的反差,雖然聽起來很土,但卻十分接地氣。話說改革開放以前,中國的農村已經無法養活那麼多的人口,大家都很貧窮,改革開放之後,沿海出現許多外資加工廠,需要大量的勞工,於是農村多餘的人口就向沿海都市移動,一方面解決加工廠的勞動力需求,一方面解決農村糧食與土地不足的問題,而在沿海賺的錢匯回家鄉又改善了農村的生活,一舉三得,這是中國在改革開放後城市化的主要背景,也是所謂「農民工」這一個名詞的來源。

問題是這個城市化工程的規模遠超乎世界各國的想像,達到驚人的三億人,如果中間有些許差錯,對全人類都將是場大災難,居然順利過渡,雖然問題一定有,但都在可控制的範圍內,這就是中國對世界的貢獻,而且是沒有一個國家有能力做得到的,因為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的總人口都不到三億人。所以「三億農民工進城」的主題只有中國能講,其他國家根本連批評說嘴的資格都沒有,這才符合地主國館的高度。這就是我講的先蹲下才能跳高,從看起來最小、最低的層次開始,最後卻達到無人可及的高度。

不僅如此,前面三十年的城市化雖然平安過渡,但是往後三十年還有三億人也要都市化,這一次是否仍然能夠順利過渡沒有人敢說,於是就引來另一個主題「尋找城市發展中的中華智慧」,這就銜接上我們競標方案中對於清明上河圖與北宋汴梁的論述,構成了中國國家館的主題演繹架構。

(圖說:我們原來設計一個很大的展廳中間只展張擇端版「清明上河圖」真跡這一樣國寶。)

同時我們規畫北京故宮張擇端版「清明上河圖」的真跡能夠來這兒展示,為此我們特別設計一個很大的展廳中間只展這一樣國寶以凸顯它的價值,但後來因為種種因素,改為遼寧博物館藏明代仇英版的「清明上河圖」來展示。

由於中國館的建築設計已經先期定案,展場位在高處,必須用電梯將所有人拉到頂樓再往下走,這其實蠻不符合世博會節能環保的精神,但這已經是不可變的,所以我只能用創意的方式來解決。既然主題是「三億農民工進城」,那麼一定有搭火車進城的過程,於是電梯就被轉化成綠皮火車車廂而被合理化。到達頂樓迎面看到一個倒吊城市的造景,代表農民工初進城徬徨不安,但又充滿好奇與機會的心理。

由於中國館設定全展期700萬人的流量,一天必須消化4萬人,這是世博會有史以來最大流量的場館,所以動線與流量的規劃非常重要,我們是找英國的工程顧問公司來用電腦模擬測試的。由於流量成為硬性指標,因此有些無法乘載大流量與迅速通過的設計就不可行。此外由於中國館是倒金字塔的結構,動線又從頂層開始,因此成為漏斗型的瓶頸,這就對規畫者帶來很大的挑戰。我說這些是強調大型展場的規劃不是只有美術與視覺,流量動線也很重要,甚至是所有設計方案能否通過的依據。

(圖說:上海世博中國國家館頂樓的700人座大電影院我們是總包公司,這個影院銀幕總寬63米,上方還有一個24米直徑的穹頂。)

這邊要說明的是,中國館是包括國家館與地方館,我參與的是國家館,地方館則是由各省市自行負責。中國國家館並沒有獨立的館部而是直屬於上海世博局,由副局長陳先進直接領導,因此我從2007年底到2010年開館大約有三年的時間等於是直接在世博局工作,擔任中國國家館的創意總監。

我的中國館創意總監可不是自己封的而是世博局頒發聘書,並且舉行公開記者會正式介紹的。上海世博局完全參照國際世博局的規範,參與工作的團隊都要繳交60萬元人民幣的保證金,責任包括不得隨意使用世博的形象與在開館前透露設計的內容,所以我們真正在裡面的人對外發言都很小心,反而沒有繳保證金的外人隨便亂講,尤其在台灣,就形成了真的不能講,講的都不是真的的怪現象。

有一次我應邀參加李濤的節目談世博會,聽到某個著名的文青型作家大談上海世博如何如何,我大為吃驚,節目中間休息我問他你有進去過世博園嗎?他說沒有,只是坐公車在圍牆外繞過看一看,就可以煞有介事地講一大堆,台灣媒體的可信度可見一班。

在中國館的工作,一開始是「主題演繹」,這是台灣設計場館普遍缺少的步驟,但是在共產國家甚至西方學術傳統「辯證」是很重要的。由於經常辯證繞一圈又回到原點,我曾經對此提出疑問,何必多此一舉,對方的回答是∶「從二維的角度看是回到原點,但是從三維的角度卻是在原點的上面,是不一樣的高度。」從這兒我學到很多。

設計之後就是工程標的開始。本來像世博這種大項目,設計者是不能接後續工程標的,但這是我們當初來世博的目的,也是我們的專業呀! 於是我向世博局爭取,最後是訂定世博單行條款,我們才有機會接工程業務。本來我有三個項目可以選,因為特殊劇院是我們的專業,所以放棄了「會動的清明上河圖」,由水晶石接手。我事後有點後悔,因為劇院建完就沒有後續效應,但「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卻成為中國館最大的亮點,並且持續有IP的價值。

(圖說:「會動的清明上河圖」是上海世博中國國家館最大的亮點。)

這邊要說明的是,「會動的清明上河圖」的IP屬於世博局或其承續單位,意思就是政府而不是水晶石,水晶石只是動畫製作公司。「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後來獲得2011年的THEA大獎,而我則應邀在美國博物館學會2012年在明尼亞波里斯舉行的年會上,以「城市發展的中華智慧」為題發表演講。

假如您有去過上海世博的中國館參觀,你會發現我們原始方案中的元素基本上都在,譬如清明上河圖、移動載具、種水稻與水系,但似乎與我前面講的精神不大一樣,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問題。

在創意設計快要到尾聲進入工程期時,由於上海方面擔心在中央不夠說服力,於是請了個美院的領導來背書,這就造成中國館後來獨具其形,卻精神不再的結果。

譬如把原來在土壤用雨水灌溉種植的水稻改用玻璃試管一一吊在天花板上,說這是未來人類在太空中的高科技農業,結果看起來很陰森,而且與我當初設計水稻的人文精神完全背道而馳。

其次移動載具是中國館第一次有類似主題樂園黑暗騎乘的體驗項目,本來是個特點,但實施的時候卻與清明上河圖抽離,單獨變成小火車在所謂的蘇州園林中繞行,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這與城市的主題有甚麼關係?而且蘇州園林造景還要故意用白色素模,大概是想要表現設計感,結果卻好像是陰曹地府,感覺是為設計而設計,多此一舉。

(圖說:比較原方案的飯碗在清明上河圖中漂流貫穿古今,與小火車在素模的蘇州園林中繞行,主題契合度與型意體的層次完全不同。)

再來,雖然借不到北京故宮張擇端版的「清明上河圖」,但遼寧博物館藏明代仇英版的「清明上河圖」真跡也算是國寶,本來應該用一個很大的展廳,留出很寬廣的空間才能凸顯國寶的價值,卻被隱藏在「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對面的一個小夾層裡面,而且由於空間狹小人流量大,還設了個電扶梯快速通過以消化人流,國寶的價值就呈現不出來了。這也呈現大陸的設計業不懂得留白的價值,非得把每一個空間都填滿不可的心態。

更奇怪的是展到一半,清明上河圖竟然換成陝西的秦始皇銅車馬,這表示他們仍然把清明上河圖當成一幅國寶而不是能夠敘述主題的角色,請問秦始皇銅車馬是「城市發展中的中華智慧」嗎?

然後水系被切成好幾段,原來的自然循環與風水流動的概念就沒有了,最後到下層的出口本來可以直接傾瀉而下,既簡單又壯觀,卻硬要用電腦數位落水拼字的系統來收尾,由於一般數位水幕是平的,但那兒卻是個圓環,所以必須重新開發弧形的數位水幕,就成了個花大錢的項目。為技術而技術,與主題一點都不搭,這個錢花的真不值得。

上海世博已經過去十二年,之前我都不太願意講,畢竟這不免涉及批評,但經過十多年,到了這個年紀,也應該誠實的面對自己,該說的還是得說,留下紀錄,否則就形同默認了。總的來說問題在於想要追求所謂的「科技感」,造成和原來以文化為主軸的設計理念背道而馳,雖然元素都在,卻有形無體。

(圖說:我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同時是中國國館與台灣館的創意總監。)

上海說到「科技控」,台灣這種人更多,這是很奇怪的思維,台灣所謂的科技其實大部份是科技製造業,並非以創新見長,太強調科技反而是自曝其短。我在上海世博中國館,至少主題演繹的部份始終存在,只是表現的手段受到外力影響,無法盡如人意,但在台灣,連主題演繹的過程都沒有,就進入形式設計,甚至直接框定硬體設備,那更是形體都不存了。

世博也是聲光電多媒體應用的頂峰,無論形式,技術或數量,在這之後我們反而有點反璞歸真,以主題體驗為主,盡量讓技術隱藏於無形,大陸的大型展會也逐漸心態成熟,觀念與國際接軌。反觀台灣目前還在技術與設備導向,其實這是落伍的觀念,既然用的都是先進國家的技術與工具,有甚麼好宣揚的,不如把重心放在內容上。

參與上海世博會中國國家館的工作,是人生的一項特殊體驗,加上之後又接了台灣館的創意總監,那更是奇妙的機緣,我們下一集將來談「我與上海世博台灣館」,敬請期待。

以上是今天的內容,我是甲必丹姚開陽,我們下一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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