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17:台灣海事歷史場景再現插畫

各位好,我是姚開陽,歡迎加入「甲必丹如是說」的節目,這一集要來談「台灣海事歷史場景再現插畫」。

我專門研究海事歷史已經超過50年,本身也是一個插畫家,出版過許多繪本、舉辦過多次畫展,並且以歷史場景再現畫為論文主題作學術研究。我發現許多人並不了解為什麼需要歷史場景再現插畫?並且懷疑它能夠使用在學術研究,甚至否定它的價值。其實在「元宇宙」的世界,歷史場景再現插畫有它存在的必要性,這一點我們在上一集已經概述。

即使不論「元宇宙」的需求,插畫從文化創意產業的角度也很重要,因為歷史場景再現插畫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資產,而且是自己創造、絕對擁有IP的智慧財產權,善加操作能夠產生巨大的商業效益。

我很早就從事海事歷史的繪畫,但是以「歷史場景再現」為名,並且發展出理論基礎,是來自基隆市政府2018年開始的「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計劃」所引發的靈感。另一個背景,則是因應我在國立台灣海洋大學海洋文化研究所的碩士論文「17世紀西班牙人在台灣~歷史場景的研究與圖像繪製」的需要而產生。

事實上「17世紀西班牙人在台灣」,就是呼應「大基隆歷史場景再現計劃」當中的西班牙時期,不過必須說明的是,所有的畫作都是我自己投資的,與基隆市政府的標案沒有關係。

我在兩年的時間內,總共繪製了大約100幅描繪16到17世紀北台灣發生的歷史事件、城鎮聚落、生產貿易、生活型態,以及航海、宗教與軍事等等。涉及的族群不僅是西班牙人,還包括巴賽族原住民、漢人、日本人、荷蘭人、葡萄牙人、呂宋人,地域不僅限於雞籠,還因西班牙人的治理範圍而延伸到淡水、葛瑪蘭、多囉滿以及馬尼拉等地。

與過去動漫風的歷史題材插畫不同,我的畫作都是高精緻度與高寫實度,類似西方海事歷史畫的風格,而且每一幅都經過大量歷史文獻的考證與田野調查,都附有一篇論文詳述畫作的內容與背景,不但有學術研究的價值,還具有極高的藝術品味,因此常被用於開畫展、授權出版品與影視製作,並且成為許多人的收藏。

我的歷史場景再現畫作已經累積超過三千幅,不僅是上面講的基隆,地域還包括淡水、安平、打狗,以及上海、廣州、港澳,題材則分成海軍、海商、海關、港市、海盜、砲艦外交與水下文化資產,甚至延伸到鐵道、航空與東西文化交融等類別。基本上我已經可以將台灣的海事歷史以時間軸排列,用圖像無縫銜接了。

那麼,為什麼要畫歷史場景再現畫呢?顯而易見的理由是,以前沒有攝影術,所以必須透過繪畫的方式來呈現已經逝去的歷史場景。雖然有些歷史文獻也有附圖像的材料,但是大多畫風粗略、沒有描繪細節,而且不夠準確,尤其是東方的文獻,因此很難產生歷史場景再現的感覺。

即使攝影術發明之後,由於早年的攝影感光度低、設備笨重,只能固定姿勢擺拍,對於動態的事件很難捕捉,加上印刷製版技術的限制,所以許多新聞事件雖然拍攝了照片,但仍然必須重新描繪雕刻成銅版畫才能在媒體上出版。

後來攝影設備與技術逐漸進步,到目前數位化與手機化的普及,攝影者不再限於專業人士,這讓突發事件被搶拍到的機率大增,但有些場合仍然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拍攝到理想的照片。

以海洋歷史來說,最常見的題材就是海難。海難通常發生在無法預知、意想不到的時候,不一定器材剛好準備妥當可以拍攝。而當月黑風高、船隻遇險、即將沉沒的時候一定兵荒馬亂,攝影者深陷其中逃命都來不及,大概也很難拍出效果好的照片。

我們必須了解,能夠作為歷史場景再現流傳後世的圖像無論角度、構圖與清晰度都有一定的標準,以此要求船難逃生者照這個標準來拍攝,實在強人所難,甚至如果全船都失蹤罹難,就算有拍到也消失不見了。這也難怪直到今天船難發生現場當時的照片仍然非常罕見。

更重要的是船隻遇難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船上,所以不可能拍攝到客觀的第三方視角,也就是所謂「上帝的視角」。又譬如海戰,可能的攝影者不是在我艦就是在敵艦,怎麼可能拍攝得到敵我雙方船艦同框的照片?但這樣就無法呈現完整的歷史現場。

即使今天有了空拍機,想要拍攝到類似太平輪沉沒事件也是很困難的,因為意外是無人可預知的,如果能預知意外就不會發生。如果事先無法預知而沒有準備,等到發現就已經來不及了,而客觀視角卻是歷史場景最重要而不可或缺的,所以仍然得由畫家畫出來。我就畫了一幅在夜晚的海上,太平輪的船艏正要撞上建元輪右舷那一霎那的畫,這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

(圖說:可能是太平輪沉沒事件全世界唯一一幅歷史場景再現的畫作。)

歷史場景再現畫作是希望重現當年的場景,所以不是憑空想像而必須有史料文獻作為證據,這就和一般寫作學術論文類似,必須先大量閱讀文獻,同時進行田野調查,之後才能開始創作。

所謂重現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由於沒有文獻能夠百分之百描述當時的場景,所以一定有部份是想像空間,我認為只要與主題沒有直接關係,就不必錙銖必計,譬如背景到底是三個人、還是五個人,幾個男人、幾個女人,穿甚麼衣服、站在甚麼位置,這些與歷史脈絡無關的細節,只要文獻沒有記載,那麼就是推論的空間,未來若有新的證據出土證明我是錯的再來修改,這才是積極的態度。

事實上我也設立了網路除錯的機制,每當有新的作品完成就po在我的台灣海事博物館FB社群中讓大家來PK,協助除錯,有些圖甚至改了七、八次以上。對此我的經驗是高手在民間,許多細節學者專家未必都懂,但網路上就有專門研究這些冷門領域的奇人,透過眾人之力就能夠幫助我讓畫作的歷史考證愈來愈紮實。

但是如果仍然有人要求歷史場景再現畫必須百分之百符合當時現場的每一個細節,否則就不予承認,我認為這是捨本逐末。依照這個標準永遠也不可能有作品出現,因為文獻的記載本來就是有限的,何況大部份的文獻是文字,要轉譯成視覺性的圖像,只有依靠畫家的想像,沒有其他方法。

我認為所謂真實性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你若無法用文獻證明我是錯的,我就可以暫時假設這是對的,直到有一天新的證據出土,我一定馬上修改,而不是因為無法百分之百,就完全否定。因為歷史場景再現畫很重要的功能是作為博物館展示與出版品使用,這對在圖像環境下成長的年輕人是很重要的,不應該因噎廢食,讓社會教育的目的無法達成。

而且就算能畫到百分之百真實,這邊也要注意一個原則,不能寫實到讓觀眾誤以為這是歷史照片,那就有偽造文物之嫌了。雖然我在技術上辦得到,但因為已經定義為歷史場景再現畫作,所以我都要加上筆觸,讓觀眾清楚認知這是畫家的作品,而不是歷史照片。

仿真歷史照片是另外一個領域,我也作過許多,譬如一張「東北海軍水上飛機母艦鎮海號突襲上海」就經常出現在名嘴節目,被當成驚人發現的獨家歷史照片,其實那是我作的。

(圖說:坊間與媒體流傳的「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鎮海號突襲上海」,是我創造的「歷史照片」。)

在實務上,即使沒有完全符合的現場資料佐證,歷史場景再現畫作也是有相當依據的,譬如我在作十七世紀西班牙人在雞籠的主題時,聖薩爾瓦多城雖然已經完全不復存在,卻可以參考菲律賓類似的遺址,當然必須對於文藝復興樣式的稜堡具有相當的知識,知道它們的異同,並且根據當地環境的特色譬如雞籠多雨來加以改造,讓牆壁發霉甚至長樹,就像現在還可以看到的基隆建築,這就是我所謂的合理推測,絕非天馬行空。

這邊就引申出一個問題,歷史場景再現畫作是否容許藝術化包裝?這個答案也是相對的,雖然歷史內容不能改變,但是畫的視角卻可以改變,譬如選擇最佳層次效果的陽光角度,或為達成某種鏡頭語言採取俯角或仰角,這並不違反歷史真實,但是可以讓畫作更有氣氛。

至於歷史場景再現畫作是否藝術?本人傾向否定的態度,因為純藝術講求原創性與藝術價值,但那些並不是我們追求的目的,雖然歷史場景再現畫作也可以具有藝術品的外貌甚至價值,但是它因受限於考證與模擬真實的要求,並且在工作方法上會大量用到複製與修圖,又是數位化可以無限量輸出,若是從一開始就不承認它是藝術品,比較能避免涉入無謂的爭議。

其次,歷史場景再現畫是否能成為一種研究方法?這對保守的學術界是一大挑戰,我當然是持肯定的態度。由於要完成歷史場景再現畫作必須考證許多細節,新的研究子題就可能因此被重新發現,而它們在傳統以文字文獻為主的研究中往往三言兩語帶過而被忽略。歷史場景再現畫的研究方法論,正是我在清華大學歷史所博士班的研究題目。

在實際的效益上,相較於文字型的學術研究,畫作的著作權更加明確,因此更有可能成為智慧財產而產生經濟效益,譬如展覽、出版、影視製作、公共藝術、主題商品、文旅觀光等。經濟利益是促使研究持續投入的重要誘因,所以我認為歷史場景再現插畫與文化創意產業的關係十分密切,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資產,而且是自己創造、絕對擁有IP的智慧財產,能夠產生巨大的商業效益。

最後來談談我的歷史場景再現畫是怎麼畫出來的。我現在基本上用電腦來作畫,最終產出是數位檔案。許多人問我是用甚麼軟體,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以為有某種軟體按一個鍵就會自動產生這種畫作,我只能告訴他們說,電腦就像一支筆,很方便的筆,但是畫還是我在畫,所以手繪的功力並不因為使用電腦而可以忽略。

電腦只是工具,產出物要模擬傳統繪畫的風格才會有價值感,比較常見的是模擬水彩與油畫的風格。我以為海事歷史更適合用透明水彩風格,這也是英國海事畫最常見的,因為豐富的水分與層次,更能夠傳達歷史感與典雅的品味。

電腦工具創作有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2D、一種是3D,我認為2D優於3D。2D比較類似手繪,就像我前面說的,電腦只是一支比較方便的畫筆,主要依賴畫家的功力。3D則是靠建模運算出來的,成品很生硬,產出速度慢,修改也更耗時。

很多人以為3D比2D先進,這是工程師思維,3D與2D各有擅場,並沒有好壞之分,但是2D的藝術感的確比3D好很多,因為那是人手畫出來的,從坊間兩種繪本出版品的比較就很容易看得出來。

2D電腦繪畫有許多軟體工具可以選擇,譬如Photoshop。由於畫實體水彩畫的失敗率很高,在可以分層管理的Photoshop當中就可慢慢調整每一層來找出最佳的組合,工作效率就可提高。尤其歷史場景再現畫經常會因為出現新的文獻,或被指出某個細節考證錯誤而必須修改,這個時候就不需要重畫,只要在該層局部調整就可以了。

創作歷史場景再現畫不可避免會用到剪貼複製,所以素材庫的建立很重要。譬如天空與海浪是經常用到的,就不必每次都重畫,累積一定數量的材料加以改造就可反覆運用,或是同級的船艦在遠景也可以用複製的方式,這些都是為了加快產出,早一日讓歷史場景可以依時間軸無縫銜接,至於是否原創或具藝術價值並不在我的考慮之中,這是我不想涉入這個爭議的原因。

歷史場景再現畫要達到高擬真度,所依賴的不僅是畫技,更重要的是燈光設計。台灣許多先畫輪廓再填色的方法是畫不出這種感覺的,因為現實環境中的物件並沒有輪廓,所有物件都在陽光中因受光、陰影、反射而呈現立體的視覺,歷史場景再現畫就應該要畫出這種感覺。

這更像是電影攝影的專業,也是我曾擔任廣告片導演的特殊背景所獨具的條件。在多年現場實拍的經驗中培養了透過攝影機的光學鏡頭,對陽光角度、色溫、景深的敏感度,並利用燈光創造所需要的效果,還包括後期製作的調整。這不僅是傳統畫家,也是大多數電腦動畫師所不具備的條件。

電影攝影更要能在符合真實的物理原理下創造藝術感,譬如古典的戰爭是用黑火藥發射,大量的硝煙煤灰能夠改變陽光的色溫,造成如同古典戰爭油畫天空的瑰麗感。煙霧並且能產生層次,讓電影更有立體感,這是只有現場拍攝經驗豐富的人才知道如何去主動創造的。

電影攝影還要加上時間因素,也就是動作與運鏡,雖然歷史場景再現畫是單張平面的,但是我仍然嘗試透過構圖與佈局,在平面的畫作上呈現時間的動態與電影語言。

目前台灣的繪本大多是動漫風格,既不真實,也沒有歷史厚度,更沒有價值感。而且由於是動漫風,讓作畫者為他的疏於考證找到合理化的理由,稱這是「創意自由的表現」。久而久之,積非成是,竟然讓台灣以為繪本就等於動漫,不知道國外的繪本,尤其海事主題的插畫繪本是多麼的精緻典雅。

台大外文系的西班牙籍教授鮑曉鷗在擔任基隆市政府聖薩爾瓦多城紀錄片顧問的時候,就很不滿原來的動漫畫風,在發現我的作品之後驚為天人,後來該片就使用了許多我的畫作。鮑曉鷗教授在向我解釋他認為這種畫應該有的標準一時想不出適當的字眼,最後他終於迸出一句∶「應該更Formal!」

對,台灣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追求Formal的態度。

以上是今天的內容,我是甲必丹姚開陽,我們下一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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