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09:專業精神

各位好,我是姚開陽,歡迎加入「甲必丹如是說」的節目。今天我要來談「專業精神」。

有志於從事文創產業的年輕人進入職場,不管是在企業上班,或是自行創業,通常被認為是專業人士,也就是依靠自己的專業做為存在的價值,這是相對於管理職或是投資者的角色。

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專業人士是指一群紀律嚴明的個人,他們遵守道德標準,並在高水平的研究、教育和培訓中獲得廣泛認可的學習體系中的特殊知識和技能,並被公眾接受,且為了他人的利益而鍛煉這些技能與知識並加以應用。

專業也是一種建立在專門教育培訓之上的職業,其目的是為他人提供無私而客觀的建議和服務,以獲得直接而確定的報酬。

所以評價專業人士是根據他是否具有良好的職業能力,是否遵守行業道德規範,而與其職位的高低無關,因為專業人士是可以以個人身分接受檢驗的。就像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專業人士,最多只有資深、資淺之分,並非以協理、經理、課長的官僚組織階級來運作。

但由於台灣並不是一個很尊重專業的社會,對專業的精神不夠理解,造成產業發展與個人生涯規劃出現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可以從不同社會的文化和價值觀來分析,以下讓我舉例來說明。

我以前拍廣告片曾經與國外的攝影組合作,發現那位曾得過奧斯卡金像獎的英國老攝影師竟然不會給攝影機裝底片,這讓我大吃一驚!通常在台灣攝影師都是攝影助理出身,像給攝影機片匣換裝底片這種基本動作應該從助理時代就已經滾瓜爛熟,這位已經是世界級大師的老先生怎麼可能不會?

原來我們的攝影師在西方電影圈叫做”Lighting Cameraman”,以設計燈光與攝影美學為主,在台灣也有翻譯做「攝影指導」的。他們未必是攝影助理出身,而且絕大部份不是,操作攝影機不是他們的專業,甚至覺得不應去碰觸機器以免越權,他們的工作重點主要在藝術而非技術的領域。

真正操作攝影機的是”Camera Operator”,在台灣往往被稱做「大助」,也就是第一助理的意思,他們才是最熟練攝影機操作的人。在國外的電影圈許多人終身以做Camera Operator為職志,從來沒想過要「升」攝影師的,因為那是兩種不同的專業,彼此沒有上下尊卑,與升或不升的關係,但是一但被稱作「大助」,就無法變成專業了,有誰想一輩子當助理的?

我甚至還看過專業推Dolly的人,所謂Dolly是攝影機裝在軌道車上以人力推動運鏡的設備)。一個中年大叔,一輩子就只幹這件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把推Dolly當成一門專業,並且推成全世界第一把交椅,收入比攝影師還高。不像在台灣,所有的大助都想成為攝影師,所有的攝影師都想成為導演,沒有人願意定下心來把自己份內的工作做到頂尖,成就專業。所以台灣的電影圈不缺導演、不缺攝影師,缺的是「專業精神」!

我再舉奧運獲得七項金牌的美國游泳選手馬克史匹茲(Mark Andrew Spitz)為例,他的教練詹姆士康西爾曼(James Counsilman)據說不會游泳,但不損其為世界游泳運動界傳奇人物的地位。這也像高爾夫球賽球星與球僮的關係,球僮對於球場的瞭解往往高過參賽的高球巨星,但揮桿的決策還是由參賽者決定,球僮只是發揮他的專業從旁協助。要求教練會游泳,就像要求導演必須是像電影明星的帥哥美女一樣沒道理。

西方社會很重視專業,絕對不是「官大學問大」,但華人千百年來受到科舉的影響,把本來沒有關係的各個專業全都排成了「百官圖」:導演比攝影師大、軍官比士官大、博士比碩士大、院長比醫生大、醫生比護士大、校長比系主任大、系主任比教授大、......。流風所及,沒有人願意做專業的事,各個都想去當官。

當年嚴復從馬尾海校畢業,到留學英國格林威治海校都是第一名,如果繼續在海軍中發展,絕對取代丁汝昌成為北洋水師提督,但嚴復回國之後仍然汲汲於功名,可惜連考科舉不中,最後只好捐了個官,一輩子窩在岸上當教習,成天穿長袍、抽大煙,像極了冬烘先生。在嚴復的眼中,留洋的專業資歷還比不上一個舉人,其實持類似思想的人還真不少,不要說當時,現在也是一樣。

我們的社會很尊崇博士的地位,把它視作科舉時代的進士。其實「博士」這個頭銜很容易造成誤解,以西方的教育觀念博士應該是在很狹窄的領域內窮一生之力鑽研學術的那種人,所以博士何「博」之有?根本應該稱作「專士」才對。但我們以為博士應該什麼都懂,更糟的是他們自己也這麼認為,政府還專以博士入閣做號召,一群狹窄偏執的人搞得政不通、人不和,這就是台灣今天「博士亂政」的現象。

台灣的政府中除了真博士,更有假博士,請不要誤會,我這邊指的假博士還是有論文、有證書的,只不過他們大多是行政官員或議員,經由某些特定的管道獲得學歷,這不是甚麼秘密,大家都知道,我就不明說了。其實也沒有人在乎他們學到甚麼專業,那只是他們從政的廣告招牌,所以,為的還是要做官。

談到專業精神,我很喜歡用軍事組織的例子來解釋。西方國家的軍隊組織專業分工很明顯。傳統西方的軍官大多是貴族出身,被賦予指揮決策的責任,對於各種技術專業,認為是士官的事情,所以軍官通常不會直接干預士官管轄的業務,或是下面的士兵。像軍艦上有水手長專門管理全艦的水手,俗稱「總頭」,艦長萬不得已不會越過水手長去管水手的。

在西方國家的傳統,士兵不能因為戰功升為軍官,因為士官與軍官是兩條不相通的人事管道,保守的大英帝國固然是如此,民主國家的美國,進西點軍校也要兩個國會議員寫推薦信,仍然是菁英的思維。甚至共產國家的蘇聯,號稱工農兵平等,軍官團依舊維持帝俄時代的貴族作風。我們可以批評這不符合民主平等的原則,但是所有的軍事強國包括戰前的日本都是這樣,這是菁英的傳統,但是無論中國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排斥菁英主義,講得好聽是官兵一體,講的難聽就是官不像官,兵不像兵。

像50年代中共與蘇聯蜜月期的時候,解放軍基層就對蘇聯顧問強迫他們的官兵不平等不滿,到了文革期間乾脆連階級都取消了,但這也是解放軍戰力最低的時候。台灣則是個只認官階而不尊重專業的地方,我們的社會總以為軍官比士官大,可以無所不管,就越權而有失身份。這造成台灣的軍隊軍官做士官的事,士官做士兵的事,士兵做割草掃地工人的事。有一次美軍移交了一座倉庫給國軍,美軍的庫長是士官長,國軍來接收的庫長卻是個上校,場面好不尷尬。

傳統西方國家,軍官士官無所謂誰大誰小,完全看場合而定。譬如在英國軍隊訓練的操場上是士官長最大,全旅集合跑步由士官長發號司令,如果上校旅長沒有跟上是會被士官長踢屁股的。我們在電影裡看到拿著棍子大呼小叫,鞭策士兵的人,譬如像「來自硫磺島的信」裡面那位戴白頭盔的觀眾以為是軍官,其實是軍曹,軍官是不管這些瑣事的,如果動手來管士官長做的事,那是有失身份的。又如我們看「怒海潛將」(Man of Honor)裡面那位潛水學校的士官長,那個威風遠遠超越我們的上校。

我們常看到艦長手握舵盤開船的海報,其實西方國家海軍艦長開船是動口不動手的,因為艦長的專業是指揮而不是操作設備,他只需要口述命令,副長把他原則性的命令轉化成具體可執行的指令,並指揮舵手或車鐘手依令操作開船。傳統上艦長絕對不親自動手操舵,那是舵手的專業,如果艦長碰舵輪,舵手會認為是在搶他的飯碗。

此外在西方副長並不等於副艦長,副長的英文為”Exective Officer”,執行官,簡稱”XO”,他是船上大小事真正的總管,與艦長各有專業分工,副長不一定是艦長的絕對屬下,當特定狀況時副長甚至可以逮捕艦長,電影「赤色風暴」(Crimson Tide)裡就有這麼一段劇情,讓一向唯領導馬首是瞻的華人見識到西方分工的嚴謹,與專業態度的堅持。

此外,在西方海軍傳統,副長是不能在原艦升艦長的,必須先調到下一級的軍艦擔任艦長之後,才能升任本級艦的艦長。這是有原因的,因為若是在原艦升艦長,副長與艦長之間就會產生矛盾。而且副長的職責與專業和艦長不同,在電影「獵殺571號潛艇」(U-571)當中,艦長始終不讓他的副長升職,認為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那部電影對於海軍的人事組織和指揮統御有很深刻的描繪。

但是中文把Exective Officer翻譯成副長,就很容易造成誤解,以為副長就是副艦長。加上在台灣陸軍獨大的思維,認為副團長可以原地升團長,副艦長為什麼就不能原艦直接升艦長?郝柏村就是這樣的思維,強勢干預海軍的人事,完全不懂海軍的傳統是有其專業精神背景的。

此外,在英國傳統,艦長管艙面以上,輪機長管艙面以下,涇渭分明。艦長要指揮輪機艙一定要透過輪機長,因為早年在帆船轉變為蒸汽輪船的時代,艦長是不具備機械專業的,所以另外派工程師上艦擔任輪機長,率領一群技工掌管機器的運作,艦長必須尊重輪機長的專業判斷,而不是官大學問大,亂指揮一通。

台灣的軍隊不重視專業,我們由所有上層職位都由兵科軍官把持也可以看得出來。譬如空軍氣象聯隊長很少是由氣象專業軍官出任,而是由飛行軍官把持,這表示氣象的專業在組織中並不被看重,氣象聯隊長的職位不過是被飛行軍官用來佔將官缺用的,說的直接一點,還是想「做官」!

甚至,由專業人士出任主管,也可能因為「做官」的心態而造成偏差。譬如在台灣很少有學醫院管理專業的人出任醫院院長,幾乎都是由該院最資深的名醫擔任,否則不足以服眾。我們不能說醫生不專業,但與醫院經營管理畢竟是不同的領域,最好的醫生當院長,就像擂台主當大將軍的結果,可能少了一個好醫生,卻多了一個爛院長。

大學校長也是同樣的道理,美國許多大學校長本身既非教授、也沒有博士學位,但只要會管理、會募款,沒有人懷疑他不能勝任。但是在台灣就不然了,選校長非得是德高望重的大牌教授不可,問題是教授的專業等於校長的專業嗎?其根本問題還是把大學校長當成「官」。因此教育部長、大學校長、院長、系主任、老師幾種本來應該獨立不相隸屬的專業,被自動排序成為官僚體系也就不奇怪了,因為華人除了百官圖,看不懂其他的專業分工組織。

中國傳統政治沒有事務官與政務官之分,因為專制帝國只有皇帝一個人是政務官,其他人都是「奴才」。時至今日,絕大部份的人還是分不清事務官與政務官的差別,以至於我們常常會以是否從基層做起,來判斷一個部長是否專業,是否勝任。難怪國防部長文人化講了那麼久都實行不了,依照這個邏輯當然永遠都只能是職業軍人的專利了。問題是耍槍弄砲的專業與廟堂之上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專業能畫上等號嗎?

傳統中國社會人人愛做官,因為做官的確是有很多好處。我們不是常常看到戲曲中「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功名天下知」的劇情嗎?我一向對此覺得十分懷疑,一個貧生就算給你考上狀元,要做官也是才剛開始,憑你那一點點俸祿那可能馬上鹹魚翻身,晉身上流社會?這不貪污行嗎?我們居然還把這當作勵志的佳話來勉勵學子?這才是科舉制度對中國社會千年來最大的危害,它讓所有的人都想去當官,當了官自然有黃金屋、顏如玉,沒有人想要去搞專業,因為專業的社會地位低,還撈不著好處。

所以台灣技職教育的瓦解不能全怪李遠哲,因為這個社會本來就存在這種價值觀,李遠哲只是沒有利用他的權威加以導正,反而更推波助瀾了而已。

台灣社會不尊重專業,連帶影響許多人也不尊重自己的專業,在該堅持的時候不堅持,以為客戶會喜歡,其實客戶幹嘛花錢買個弄臣?如果專業得不到客戶的尊重,這個客戶就不值得服務,不如趁早拋棄。

還有一種人本來應該是專業工作者,卻不甘寂寞,譬如廣告圈的創意本來應該是幕後的專業,卻紛紛跳上台前,以「大師」或「才子」自我標榜,並且奇裝異服,譁眾取寵,語不驚人死不休,甚至天天搞花邊新聞,有如藝人,這還有什麼專業可言?

不過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別人也無從置喙,但請不要再自稱專業人士,因為專業人士是用自己的專業去幫助別人成就的。拿著客戶的錢,不顧客戶的利益,滿腦子想自己出名,這不但不符合專業,更沒有職業道德。

期勉每一個進入文創產業職場的年輕人,都能立志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專業人。以上就是今天的內容,我是甲必丹姚開陽,我們下一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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